我終於停下了車，這裡是位於西貢的斬竹灣，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裡，也許只想飛馳一段稍遠的路途，或是飛馳一些無法釋放的心情。我搖下車窗，十月的深夜，風裹著絲絲清涼，拂過我的臉頰和長髮，望著昏黃的街燈下，樹影婆娑，心頭忽然升起一陣悵惘，我回頭看了看程風，他還在睡著，我靠在座椅背上，輕輕呼出一口氣。這時，我聽到程風有了動靜，我再回過頭，他正試著坐起來，我馬上問他：
“阿風，你覺得怎樣？有沒有不舒服？”
“還好，就是覺得一點點頭暈，蕙如姐，我睡了很久嗎？”他聲音有點微弱。
“不，你睡了沒多久，大概……半個來小時吧。”
“啊？那你不是在車上獨自坐了半小時？悶著你了吧？”他頓了頓又說：
“對了，你怎麼坐到前面去了？”
“不好意思，沒經過你同意，擅自開了你的車，所以我並沒有悶著。”我微笑。
“沒關係，但這是什麼地方？”他湊上來，環顧著車外的景象。
“這裡是西貢，我們回去吧，你累了，該早點回去休息。”
“沒什麼，睡了一覺，好多了，我想下車吹吹風。”說完他打開車門走了出去，我也跟著下了車，他在左邊，我在右邊。他點燃一支煙，向著夜空輕吐著，煙霧裊裊升騰，隨即散開。
“謝謝你今晚陪我。”他背對著我說。
“哪裡話，你不也是在陪我嗎？但……你好像有心事？”我終於試探著問出了這句話，他沉默。
“沒關係，你可以不說。”我隨之解釋。
“其實我自童年起便不是很開心，爸爸在我五六歲時就離開我和媽媽，跟另一個女人一走了之，媽媽從此一蹶不振，她是那樣的愛著她的丈夫，換來的卻是始亂終棄，每天面對媽媽的憂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有恨我爸爸。”他再吸了一口煙，重重吐出，到我沉默。
“漸漸，媽媽抑鬱成疾，好在舅舅一直在幫我們渡過每一個難關，直到媽媽離開。最近，舅舅對我說爸爸患了重病，最多還有一年左右的日子，他說雖然他也很討厭爸爸，但畢竟是我父親，希望能在他最後的日子裡原諒他，甚至陪伴他，因為他現在只是一個獨居老人。”他轉身從車里拿出一個小小的煙灰缸，輕彈掉煙灰，再吸了一口。
“但你並不想原諒你爸爸對嗎？”
“對，當初不是他，媽媽也不會過早地離開，我也不會自童年就蒙上憂鬱的陰影。”他把煙熄滅，把煙灰缸重新放進車裡。
“我明白你的感受，但一切已成定局，你媽媽也已不在，任誰也改變不了這現狀了，你有沒有站在你爸爸的立場想過，他也許非常後悔，非常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諒，像你舅舅所說，他畢竟是你爸爸，這是事實，既然舅舅都想你原諒他，我想你媽媽更希望你原諒他。”
“為什麼媽媽會希望我原諒他？難道她不恨這個男人嗎？”他反問我。
“恨，但更愛，如果不是，你媽媽也不會因此抑鬱成疾，她大可以去找另一個男人，也因為我是女人，所以理解你媽媽的心情，也所以知道她會希望你原諒爸爸，何況，這是他最後的日子。”
程風再次仰頭看著夜空，雙手交叉在胸前。
“我們回去吧，時候不早了，還是你來開車吧。”我放輕語氣提醒他，並走過來他這邊，他沒有說話，替我把車門打開，隨後他坐進駕駛位，發動了車子。
“曾經，我也有個深愛的男人，但他並不是真愛我。”五分鐘後，我打破沉默，接著說下去：
“他不僅脾氣暴躁，還很花心，在五年的時間裡，我不停給他機會，希望他能改變，但我錯了，愈給他機會，他愈變本加厲，後來我懷孕，但還是被他暴力對待，以至流產，我心痛到不能自己，唯有堅決離開他，和他離婚後自己慢慢療傷。但我沒有恨，因為一切都是緣分，我也自責沒能好好保護自己和肚子裡的孩子，就像我剛才說的，一切已成定局，沒有人能夠改變，只有盡力把一切做得更好。”我說完了，卻感到自己冰涼的手被他暖暖一握，我看著他，擠出一個微笑說了聲“謝謝”。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歎了一聲。
回到家，我把自己扔在床上，我覺得累極了，朦朧中我感到程風依然在我身邊，他的眼神，他的憂鬱，他的聲音，還有他的吻，就像夜空的星星閃爍在我的每一個毛囊，令我的心神旋轉在這星光裡。
“蕙如，你還要去愛嗎？你會再次受傷的，何況他這麼年輕，日後定會拋棄你的，這只是短暫的幻覺，放開吧！”有個聲音遠遠傳來，之後，我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
一個星期後，程風再次約我晚飯，這一個星期以來，對我是何等漫長，因為我時刻都在盼著他再約我。
我們還是在上次那家餐廳，這次我也要了一份晚餐，因為心情和胃口都不錯。
“舅舅想調我到澳洲的公司工作。”他喝完湯，突然說出一句。
“哦？你答應了？”我雖然心裡一沉，但還是鎮定地問他。
“我就是要問你的意見。”
“為什麼要問我？你自己決定就好了。”我也放下湯匙，笑著說。
“你跟我一起過去吧，好嗎？”他捉住了我的手，我怎麼也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他接著說：
“我會好好保護你，一定不會令你受傷，相信我。”
“不，不，阿風，我不適合你，你應該找個年輕的女孩子。”我受驚般地縮回了手，連聲拒絕著他。
“不，蕙如姐，沒有人比你更適合我，你該明白。”
“不，我們走吧，我要回家。”我不知所措。
“對不起，是我太唐突了，好，我先送你回家。”
車上，我們都沒說一句話，我抱著自己的胳膊，思緒如在云霧裡，怎麼也撥不開。
“對不起，是我沒有給你準備，但我很想你可以答應我，相信我。”他再次道歉。
“阿風，不是我不相信你，是我不敢相信自己，我真得沒準備好再去接受男人，也希望你明白我。”
“但……上次你也沒有拒絕我，我以為你……”
“對不起，上次我也衝動了，希望你理解，我也是正常女人，也有正常需要，只是……”
“只是你怕，你對自己沒信心，我說過，你在我心目中，比年輕的女孩子要好一千倍，一萬倍。”他有點激動，我不再說話，我知道自己是喜歡上了他，他也帶給我一份少女的情懷，但我覺得這已經足夠了，我不敢再奢求太多。
他把車子停在我家附近的路邊，再次握住我的手，眼裡泛著憂鬱和哀求：
“可以考慮一下嗎？我下個月就要過去了。”
“阿風，你聽我說，你一定會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我只想一個人靜靜地過完下半生，而你的人生路正開始，我的卻已經過了一半甚至大半了，請你尊重我的決定，我也由衷的祝福你，去吧，到了那邊，也可以給我寫信，我也希望能收到你的消息，看到你的筆跡，好嗎？”說完，我下了車，關上車門，和他揮手再見，看著他掉頭離去，淚水瞬間決堤……
此刻，我把程風的信折好放進信封，向天空望去，一抹晚霞正肆意鋪展著，東風吹來，裹著山指甲的香氣，說著又一個春天的來臨……
(本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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