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週刊

從地獄爬出來的人 親訪加沙受害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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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3/25

戰地記者張翠容在埃及訪問逃出加沙的巴人家庭,從接收難民的醫院到流離失所的教授,她到處都聽到地獄般悲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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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勒斯坦攝影記者懷中受空襲所傷的七個月大嬰孩Yassin(左一),因受驚過度欲哭無聲(左圖)記者張翠容抱著隨家人逃出的Yassin(圖:張翠容) 

早於去年十一月美國知名記者克里斯.赫傑斯(Chris Hedges)就在《給加沙兒童的信》中記述他前往加沙南部與埃及交界處拉法口岸的理由:「親愛的孩子……,我們要去是因為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場屠殺而不採取任何行動……。這就是我們目前所能做的,或許不多,但它還是具有某種意義,我們會再次不斷地向全世界講述你的故事。」

以色列屠殺逾三萬人

以色列的屠殺行動至今已進入第六個月,我們亞洲這邊華文讀者似乎出現了有關加沙的新聞疲勞現象,但加沙仍是每天有數百人死亡,總數已超過三萬,兒童佔萬多名,他們的饑餓問題愈益嚴重,餓死的孩子數目不斷上升,當地人的苦難無法言傳。

重看赫傑斯的文章,我不禁自問:還坐在家幹甚麼?做記者應該做的事,起來起動吧!當屠殺還未停止,那麼,我們亦不應停止向華文讀者講述更多加沙巴人的故事。因此,跟著赫傑斯的步伐,我抵達開羅,尋找因戰火離散了的加沙巴人族群。

事實上,埃及算是加沙的大後方。早於千禧年初巴人第二次起義後,以色列便全面封鎖加沙,漁民不得離開海岸線二十八公里範圍內,該地唯一的機場被炸毀,而以色列也限制加沙居民踏足以色列土地,加沙唯一對外的通道便剩下與埃及西奈半島接壤的拉法口岸了。可是,埃及過去已不時限制加沙居民進出,到去年十月十日以色列轟炸加沙以報復哈馬斯「阿克薩洪水行動」,埃及隨即關閉口岸。

無論如何,由於加沙和埃及為鄰,兩地人民交往頻繁,有埃及婦女因嫁了給加沙巴人而移居到加沙,有加沙巴人因工作或進修前往埃及,因此,在加沙有好些擁有埃及國籍或兩地雙重國籍者,而在埃及亦可碰上不少的加沙巴人。

我在埃及首都開羅安頓過後,第二天便跟隨一位由朋友介紹認識的醫護人員哈薩,探訪他所服務的小型私家醫院,但也向基層人士提供廉價醫療服務,過去數月便曾接收數宗從加沙來的傷者,全部由政府醫院轉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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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羅街上支持巴勒斯坦的海報:阿拉伯世界同仇敵愾(圖:張翠容)

埃及限制採訪加沙故事

我原以為只有以色列限制外國記者到加沙採訪,來到開羅才知道原來埃及政府也限制採訪有關加沙故事。現時大部分加沙傷者在埃及的政府醫院接受治療,但他們一進入醫院其護照便被扣起,並吩咐他們不得接受採訪。埃及人哀嘆這些逃離加沙大監獄的巴人,來到埃及乃是在醫院坐監,醫院變成他們另一個大監獄。

如是者,來到開羅的外國記者連到政府醫院採訪也休想,那麼,要到北西奈半島觀察拉法邊境的情況更是困難重重,那更不用想可踏進加沙了。不過也有例外的,過去五個月以來就只有CNN特派員克拉麗莎.沃德(Clarissa Ward)獲准隨以軍採訪,但必須遵守一系列規則,包括必須坐上軍方安排的車輛,不得中途下車和巴人談話,而唯一能採訪的是歐洲加沙醫院,但也只能停留兩小時,並不能和醫院內巴人談話。

有這樣荒謬的限制嗎?!記者即使有本事走進加沙也無法採訪。這背後反映了以色列在國內國外全面控制媒體和輿論的能力,在埃及亦是如此,記者活動範圍受到以埃兩國前所未有的壓縮。歐美記者們按捺不住了,多番向埃及和以色列投訴,當然不得要領。

無法靠近加沙,我便只能在開羅尋訪落難到此的加沙家庭,了解他們的情況。哈?為我打開他服務的醫院大門,該醫院有數名來自加沙的巴人醫生,其中一名叫阿馬德,三十歲,十年前來開羅進修,原本每年回家一趟,但現在這回家之路已被截斷,令他每天牽掛著仍在加沙的家人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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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羅的小型醫院接受湧來的加沙傷者(圖:張翠容)

「看家鄉新聞猶如行刑」

阿馬德家人隨大隊從加沙中部的祖家,撤離至拉法,現在拉法無論衣食住行各方面都是災難性的。他說:「每天看家鄉的新聞,活像行刑,呼吸也變得困難,害怕聽到家人的壞消息,精神難免受創。事實上,我在這裏所醫治的加沙傷者,心靈的傷痛比身體的傷痛更深。」

他的堂弟馬穆德也是醫生,原本居於加沙市,可是他所工作的兩家醫院阿爾希法醫院和阿拉克蕯醫院都先後被炸毀了,而他也險成導彈亡魂,家人促他先離開加沙,到開羅後再為家人籌集逃生經費。他和我交談時,一臉焦慮,因他媽媽受傷了,加上長期病患又未能獲得治療,而他作為醫生卻無法照顧母親,令他感到肝腸寸斷。

我再遇上馬穆德乃是在「哈囉諮詢及旅遊公司」門前,這家公司在加沙和埃及人心中早已臭名遠播,老板靠著官場裏的裙帶關係,壟斷了把加沙居民運送到埃及這門生意。目前最新的價格是每個成年人五千美元,小孩半價。據報,這公司單靠此收入每天可達一百萬美元,可以公然發災難財而面不改容。如果沒有權貴包庇,可以這樣公開嗎?

馬穆德表示無奈,這是唯一的逃生途徑,不然便等死了,他不得不這樣申請媽媽早日出來醫治,遂來到哈囉公司排隊等付錢,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送錢也要排隊,該公司辦公室內人頭湧湧,還有大批在外不得其門而入。一名在外焦慮等待的巴人向我說:「我們怎可無視在加沙家人的痛苦,傾家蕩產也要把他們申請出來啊!」不少賣屋賣車,沒屋沒車的便變賣家中還算值錢的東西,向親友借貸甚至向財務公司高息借錢,在所不計。不過,他們現在學懂眾籌。

我也曾協助一位加沙朋友阿塞夫眾籌治療空襲導致的傷勢,二月底剛和家人成功逃到開羅。當我抵達他在開羅的居所,按下門鈴之際,感到既緊張又興奮。大門打開,一位中年男士在眼前,他自我介紹為阿塞夫的妹夫,跟著帶我見阿塞夫,他受傷臥床,一邊身的手腳要用鋼架支撐著。我的天!大家都不敢相信竟然有機會見面。

在屋子裏,原來還有太太、他兩個兒子、媽媽、妹妹、妹夫和他們夫婦三個孩子,共五個大人五個小孩。阿塞夫妹妹表示,他們才在幾天前得以離開加沙,我問:一家大小?她點頭。我不禁大呼:噢,那是多麼的幸運啊!約花了相等三十萬港幣(約三萬八千美金)換取十條人命,誰可非議?相信你我處於這個境況也會這樣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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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沙與埃及邊境的拉法市成為難民集中地,物資緊張:以色列三月十七日指將攻打拉法

「免浪費資源選擇留下」

不過,阿塞夫指有個姊姊走不了,因她有腎病,雖然她已無法在加沙接受治療,因大部分醫院早被炸毀了,但她仍選擇留下,不想浪費逃生的資源,因逃生費用不菲。因此,在緊絀的資源下,他們便唯有作出「蘇菲的抉擇」。

要在親人之中決定誰可離開誰要留下,實在是多麼的殘忍啊!相信阿塞夫和家人逃離的一刻,和姊姊算是永別了,那一聲再見是多麼的沉重和難受呢!可是,阿塞夫的情況,發生在不少加沙巴人身上。

阿塞夫原是大學教授,在學術上漸見成績,也在去年初把辛苦省下來的積蓄買下一房子,怎知一個導彈把房子全摧毀,當時他和家人正在鄰居處慶祝自己的生日,導彈如地震的威力把大範圍的面積震裂了,好些人被埋在瓦礫裏,包括他和七個月大的兒子,同告受傷,幸好孩子現在已痊癒。我把這個死裏逃生的孩子擁在懷裏,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第二天我繼續探訪另一避過屠殺的加沙家庭,男主人是一名護士薩伊達,逃難前工作於汗尤尼斯的納賽爾醫院,他曾頂著以色列的空襲死守醫院,沒踏出外一百天,結果這間加沙最大的醫院之一亦難逃變成灰燼的命運。生命朝不保夕,他帶著擁有埃及護照的太太和四個孩子及時逃離如地獄般的加沙,來到開羅除了保命外,已一無所有,生活無以為繼,前路茫茫,埃及政府或民間組織又少有支援,這是大部分加沙巴人在埃及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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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護士的薩伊達(中)逃到埃及後生活無以為計(圖:張翠容)

以軍稱巴人「人形動物」

蕯伊達太太艾姆爾向我補充說,當他們一家在加沙時,生活算是小康,可是以色列一開始無差別空襲,他們便猶如活在俄羅斯輪盤下,不知第二天醒來家人仍否還能完完整整?最要命的是,當以軍進城後,他們更惶恐。一天,一群以軍衝入他們家裏,把財物全搶光,這還包括他們一家大小的衣服,連後園飼養的家禽也不放過。其後,以軍大呼:「所有人形動物,出去!」他們全家被趕到街上,跟著以軍一把火,就在瞬間燒毀他們辛苦建立的家園。

他們不是個獨例,而是大部分加沙家庭都在面對的命運,家園不是給導彈摧毀便是給以軍殘暴破壞。可是,艾姆爾的姊姊更不幸,全家七口殉難,她帶著無比傷痛和丈夫子女往南部拉法逃命。蕯伊達給我看由他偷拍納賽爾醫院遭以軍攻擊的那一刻,數部坦克撞破牆壁進入,引發隆然巨響,龐然的坦克像極日本電影中的哥斯拉,令在場醫護人驚呼,坦克繼續駛入撞向醫院設施、手術室、醫療設備,也包括病房,過程中有醫護人員和病人犧牲。

蕯伊達表示,最悲憤的是,以軍把醫院院長、經理及一批醫護人員捉拿,目前他們仍在以色列的監獄裏。薩氏說:「醫院經理是我叔叔,聽聞他們在監獄受虐待,誰能拯救他們?」

加沙巴人完全失去人權,他們所經歷的生與死就在電光火石之間。從他們口中得知的真實境況比主流媒體描述的殘酷得多。在開羅,我繼續探訪其他加沙家庭,記下他們的故事,這一頁廿一世紀人類最殘酷的歷史。

我來到開羅市外的十月六日城,探訪一個剛逃過來的加沙大家庭共十多人,他們暫寄居親友一間大宅中,這家庭滿門俊傑,有醫生工程師物理治療師等,看來原本是個富裕人家,但和男主人穆罕默德交談了一會,他便慨嘆無論有錢沒錢,現在大家都一樣流離失所,甚麼都失去了。他的太太和部分兒媳仍留在拉法的臨時難民營地裏,等待他們在外籌款拯救。 

以軍向哭泣嬰兒額頭開槍

穆氏女兒瑪慧姆告訴我,當他們從北逃往南部途上,她親眼見到一名媽媽抱著數個月大的嬰孩蹣跚而行,跌跌碰碰,嬰孩不斷大哭,附近一以軍對嬰孩的哭喊聲感不耐煩,呼喝媽媽回過頭來,媽媽不敢不從,那以軍就在她面前,對著嬰孩額頭中央開了一槍,動作之快,媽媽來不及反應,然後該以軍示意媽媽把「它」丟到沆溝去,就如垃圾一樣。

我的天!我想到南京大屠殺,以軍可能比日軍更兇狠?在我面前坐在輪椅的一名年輕人正是穆罕默德的孫兒馬哈茂德,他中了以軍連環發出的子彈。其實他只是在街頭上行走,手中拿著幾塊剛被分配到的大餅原想帶給另一名堂兄弟,就這樣竟也被槍擊,從中可知,在以軍眼中,那些街道上的巴人只不過是讓他們練練靶的獵物?

子彈從馬哈茂德左邊頭部擦過,傷及左額,留下一條很粗的傷痕,受傷最嚴重的雙腳,左腳要截肢,右腳雖保住但已沒知覺,恐怕會逐漸枯萎。可是,他仍保持笑容。對他而言,能保命已是很大的運氣,至少他逃過那嬰孩面對的命運,沒有成為以軍口中的「它」。

他家人給我看他受傷前的照片,帥哥一名,二十一歲,唸時裝設計,多麼有陽光氣的年輕人,卻突飛來人禍,以軍一時興起發射的連串子彈,就這樣毀掉他一生,令他餘生與輪椅為伍,但他已算是幸運的少數,在加沙有多少苟延殘喘、無法逃出來醫治的人,他們正等待死神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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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馬哈茂德以笑容面對死生浩劫:媽媽展示他受傷前的俊肖樣子(左圖)馬哈茂德成功逃離加沙:難逃斷肢悲劇(圖:張翠容)

「哭只會令媽媽心痛」

經歷這麼大的痛苦,為何他還能展示笑容?初時我也感奇怪,但後來想起那齣甚受歡迎的韓劇《我的大叔》裏一番說話:哭有甚麼用?哭只會令媽媽心痛。這位年輕人以笑來面對他的死裏逃生,不叫媽媽傷心。

穆罕默德一家同聲表示,他們愛自己的土地,懷念在加沙以前整個家族緊密在一起的生活,即使現在逃離戰火安全留在埃及,但一點也不開心,因為他們還有家人在拉法,只能與家人視訊相見。女兒瑪慧姆終於以視頻接通在拉法營地的母親,告訴她有來自香港的記者造訪,母親抱著一個月前在營地出生的孫兒向我打招呼,她腳下還有幾名小孫兒你追我逐,媳婦在她旁帶著笑容好奇望著我。

我在視頻中看到在一大片萬里黃沙上搭了密麻麻的白色帳蓬,擠擁著上百萬從加沙各地逃到拉法的巴人,他們已經無處可藏身了,可是新聞傳來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已為地面部隊開綠燈,隨時可攻入拉法,就在此刻對穆斯林而言是個神聖月齋戒月的時候,以色列要在這個加沙巴人最後的堡壘大開殺戒嗎?

更大更殘酷的人道悲劇即將爆發,偽善的西方各領導人仍在維護以色列,一盤散沙的阿拉伯國家表現得一副無能為力的樣子、貪污腐敗的埃及繼續發災難財。聽埃及媒體透露,政府已低調地在西奈半島快馬加鞭搭建帳蓬,應付以色列一進攻所引發的難民潮,大家都似乎正等待這場風雲變色的世紀浩劫。這樣的一個世界,就讓我們觀看,讓我們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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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巴人:和拉法家人視訊(圖:張翠容)

 

 

 亞洲週刊  2024年13期 024/1/15-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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